兔子喉咙发出齁齁的声音(兔子喉咙发出齁齁的声音活几天)

兔子喉咙发出齁齁的声音

为了你和梅琳,让俺受啥委屈都成

大爱笑是出了名的,十岁那会儿不知收敛,大嘴咧成河马状,涎水顺着口角流进脖子,最后黏连到衣领上,弄得衣领硬戳戳的,好像被米糊糊装裱过一般。

娘见儿傻笑,心便紧,紧到不会说话了。

兔子喉咙发出齁齁的声音(兔子喉咙发出齁齁的声音活几天)

干活的理会娘心情,嘀咕说,谁让你喊他的?

队长接过大家的话头,冷冷说,他傻?能这么干活?队长的帮腔,让娘有些感激,是呀,不就是笑起来有些荒唐嘛。队长杵着锹指着大家伙说,都得学学活呢。

干活的挨了队长的剋,不搭理娘了,掉转话头说其他的,大见队长帮他说话,又笑,直到指缝间发出阵阵齁隆声,还掐灭不了傻气。

娘见状,走过来摸摸大的头问,笑好了么?娘说,梅家姑娘可不喜欢这么傻笑的人。

大这才抬头反驳说,喜欢着呢。

娘摇头想,这孩子,不能提梅家姑娘了。

这场笑源于大家说到了梅姑娘,娘问其活的,见过梅家姑娘么?越来越俊哪。娘有点显摆,难怪,娘没有啥值得炫耀的。别人把嘴撇成八字状,不搭理娘。只有大听到娘

说梅姑娘便无所顾忌地傻笑。见大笑好了,娘心里便大团大团的难受,娘想,不该掐了学,可惜了。小时候大也闹着读书的,被娘生生追回了,娘想,一群鹅,还有,离不开人,娘揪住上了三天学的大说,你到了学堂,那些鹅呀鸭呀谁放?大坐在地上哭了半天,最后跟娘回家了。现在比比上过学的孩子,娘难受得有道理,就说笑吧,读了书的男孩都斯文得像姑娘,哪像大这般呢。说到底,这会儿娘还是担心梅姑娘,想,谁家姑娘不想嫁个刁巧的?

叫梅琳的姑娘也没有上过学,本不在一个村,不知道为啥放鹅放在了一起,鹅在沟塘堰坝吃草,在沟塘里戏游,两个人坐在塘埂杂树荫凉下说话,头挨着头,不知道说啥,估计说的是谁家的鹅偷吃了生产队的秧苗,占的便宜多呢。偶尔大的鹅吃得少了,便让梅琳去掐秧苗给他的鹅吃,大说,俺受欺负,鹅不能。梅琳不听大的话,小脸红红的,背过身去,僵硬地坐着。和解时分,多半是看到下学的孩子稀稀拉拉走来,大就主动找话说,看看他们多舒服。梅琳不说话,眼泪丝丝的,直到晚霞落幕。

将要黑透时,贪恋晚食,不上岸,梅姑娘不敢下水赶,便求大。大记着鹅吃秧苗的事,不干,赶上自己的,赶上鹅,唱着歌回家呢。不知道梅琳家的什么时候上岸的,之后梅琳就不到这边放鹅放,大心里空落落的。之后大到处找梅琳,讨好说以后替她赶,梅琳才答应跟大一起放鹅和的。放放鹅,也就三两情,稍稍长了个子,都埋在大生产队的活儿里,再也没有见过面。后,提亲的偏偏就把俩人说到了一处,梅琳听到媒婆夸完大,羞答答说,他呀,认识呢。

梅家爹娘知道梅琳也没有上过学,也知道大娘是个善良的人,想到孩子没啥意见,便应了亲事。问题是,女大十八变,这几年梅琳越长越好看,像春天里的花呀草呀,好看起来,娘开始担心,大这么笑下去,传到梅家,梅琳会不会提出退亲,现在退亲的多呢,怕死人了。于是,娘见大傻笑便数落,可惜大依然我行我素,有时候还跟娘顶嘴说,俺笑咋了?开心么。

好在队长坚持说,大不傻。队长还说,做人傻点不怕,就怕那些聪明的。

娘翻眼看队长,队长说话后面带赘子呢,什么意思么?

队长知道娘要强,提高嗓门说,老天不杀。

当时就在夏末秋初,好多天没有下雨,到处灰突突的,黄豆苗儿长得跟人一样黄皮刮瘦的,大家情绪不高,蔫巴巴的。队长见大家干活磨洋工,心里噗噗冒火,喊,心里私呢,怕踩到蚂蚁呢。

大家知道,再累也是白搭,队长天天说截水闸就要动工了,说了好几年,还没有影儿,水到不了岗上,咋都种不出好庄稼。啥时能旱改水,才能种出好地呢。所谓的“旱改水”就是把旱地改成水田,麦豆改成水稻啥的。岗上田薄,别的地“旱改水”后,连年增收呢,羡慕死人了。现在一年忙到头,收不到多少粮食,冬点分红,满工的人家还结不到几个钱,更别说缺劳力的人家了。

别人更担心收成,这么下去,只怕无法娶了,不说“三转一响一咔叽”,只怕几件像样的衣服也买不起。大最怕娘说“三转一响一咔叽”了,所谓“三转”指的是,自行车、缝纫机、手表,“一响一咔叽”大概指的是收音机和皮鞋了。这些东西要命地贵呢,没有几户人家买得起。

大不担心,常对娘说,稀罕俺的,就来,图转呀响的,宁愿打光棍。

娘给了大一巴掌,捋着脸说,让你傻,让你傻,人家稀罕你啥呀?

大不服气,顶撞娘,问,我哪点傻了?不会喊娘咋的?

娘把碗敲得当当响,娘想起了爹,要活着的话,就不会这么操心了,爹得痨病走了,一盆一盆的血,整夜咯。说起来就是肺结核,可是当时没有青霉素、链霉素,治不好,最后爹喘不出气,自己把自己吊死了。办丧事的时候,大家闹哄哄的,娘也忘记了悲伤,一直骂爹不负责任,祸害人。亲戚、邻居跟着娘一起抱怨,说爹不该。

闹哄哄的,丧事缺了应有的哭声,也难怪,

娘带头抱怨爹,大家一起抱怨,谁还能想起爹的好?不念叨一个好,悲伤何来呢?大家按照该有的程序,入棺掩殓,领头的对娘喊,你得哭呀。娘哭不出声,一直噘着嘴,大还小,一直 在人群后面,早被闹哄哄的淹没了。就在钉上棺材的那一会儿,谁也没有在意躲在哪里的大却突然喊了声,俺爹在墙旮旯边上坐着呢?

大的话吓坏了一屋子的人,大家回头问大,哪儿呢?哪儿呢?

大指指墙角,一屋子办丧事的人撑着胆子朝墙角围去,墙角除了农具什么也没有。大却拼命嚷,你们不要赶爹,他怕了呢。那种时刻,大说出这样骇人的话,谁不惊恐?娘拉过大边打边骂,让你胡说。

大“哇”地哭了,不停嘟囔,俺就看见爹了嘛。

送走了爹,娘问大,真看见你爹了?

大说,说了你又打俺。

娘说,现在没人了,说吧,娘不打。

大说,爹蹲在墙旮旯翻白眼呢。

娘便抱紧大,不停落泪,娘自言自语说,丢不下俺们,咋这么狠心呢。

娘独自带大了大,吃下的苦可以说堆成山了,孩子越大越担心,总担心儿子傻。心里一直埋怨张瞎子。爹走那会儿,问过张瞎子,张瞎子掐了大的“八字”后说,这孩子命属金,可惜土相不济,克爹。娘问,走了不就好了?张瞎子说,水格不济,加上没有读书,命理不全,更好的办法,给他起个傻名也许是个破呢。

娘问,咋个土法?

张瞎子说,掉渣的更好。娘不知道啥算掉渣的土名,狗子、剩子、石头、?张瞎子提醒说,你想呀,世上人谁去欺负一个呢?叫也许是个破呢。

娘听了张瞎子的,回家主动喊儿子大,从那之后大就成了儿子的代名词,儿子为此跟娘闹过几回,可惜娘带头那么叫了,最后大家就忘记了儿子的真实姓名。

锄豆苗之后,娘心情不好,说起梅姑娘就唉声叹气,大见娘心情沉重,收工后,到点买下二斤糖,对娘说,娘,你不要担心,俺去问问梅琳,要句准话。

娘着急,哪有这么傻的?真问,也得老红人(媒人)问呀。

大一蹦三跳说,梅琳说的,老红人就是。

老红人怎么会是?

大不回答娘的话,丢下娘,一阵风似的跑了。

娘一直坐在床上等大,三更天了,大呼哧呼哧回来了,娘点了灯,见大一头高粱花子、一身露水,急问,咋了?

大傻笑下,并没有搭理娘,最后进屋睡觉去了。

第二天上活的时候,娘追问大,梅姑娘说了啥么?

大说,啥也没说,俺在高粱地里把她办了。

娘指着大骂,怎么能这样嘛。

大说,俺对她说了,转、响和咔叽都是骗人的把戏,是俺的人,俺疼你一辈子。

娘哭笑不得,骂了大不讲做人,越骂,大越笑,笑完之后,大撂下,俺等她大肚子呢。

娘都感到害羞,不知道怎么跟儿子说话,想到那么俊俏的梅姑娘,娘沾沾眼角说,真到了那时,你让她爹娘怎么做人呢?

大说,都是早晚的事,这样的年成,猴年马月能攒上买“三转一响一咔叽”的钱呢?

娘听到大这么说,就暗暗落泪,最后说,委屈梅姑娘了。

还别说,冬天头里,梅姑娘真的怀孕了,这会儿大得意起来,天天哼小曲,娘急,梅家也急,老红人趁着风雪上了门,大拉住娘的胳膊说,甭听老红人忽悠,她吃下俺家多少饭了。娘给了大一巴掌,娘说,去,没有你的事。

老红人提条件,大插话说,有被子,床,翻新,房子糊糊可以,衣服三套,愿意就来,不愿意拉倒。

老红人气得想骂人,还未出口,娘替她骂了,娘骂完大后对老红人说,不能委屈梅姑娘,俺家虽说日子紧巴点,可是这么多年,俺还是有点结余的,再说,俺嫁过来时娘家陪了

两副祖传的银镯,一并交给梅家姑娘呢。老红人这才缓过脸色,说了梅家提出的条件,娘知道梅家的条件不过分,“三转一响一咔叽”五种条件降为三种,也就是缝纫机,要蜜蜂牌的,自行车,要永久牌的,实在买不到永久牌的,飞鸽牌的也行。一双皮鞋还是要的。按说这些条件不算过分,可是娘做不到,娘苦霜着脸,最后娘说,俺卖下所有,再借一点钱,买张缝纫机、买双皮鞋行,自行车真的买不起了,不过加上两副祖传的银镯,劳烦再到梅家说道一下。老红人虎着脸,娘知道缺礼数,急忙答应说,酒有你喝的,俺这就叫儿子到点打酒去。大一肚子不愉快,看不惯老红人样子,娘推搡着大,大才懒洋洋地走向点。

春节头里,梅家不能讲究了,否则梅琳显怀了,生气归生气,事情得办,于是按照娘说的标准,答应了。娘高兴,大也高兴,生产队的高兴,说,别看大傻乎乎的,心里有数,这家伙的傻笑怕是装出来的呢。

到了第二年的夏秋天,梅琳生下一个儿子。得了孙子后,娘才放心,逢人就说,儿子不傻。大家说,谁说他傻了?都是你自己说的嘛。是呀,是呀,看俺这张嘴。娘高兴起来也是神采飞扬的,还不停拢头发,最后娘说,俺儿憨,憨呢。

梅琳是个实在人,也许念着大替她撵过。也许什么都不念,念着结婚过生活,没有扳身价。嫁给大后,日子虽说窘困,倒没有半点怨言,出工干活,大小家务活抢着做,最后连娘的衣服都一并洗了。

媳妇这么懂事,按说高兴才是,大不愿意了,对娘说,俺娶梅琳是让她享福的,哪能大小事都让她做呢?娘说,多少年的媳妇才能熬成婆,俺也是这么过来的。大说,你心疼儿子,就得心疼她。娘苦歪歪说,大喜鹊尾巴长,娶了媳妇忘了娘,行,大小事娘做。

大说,娘也不能做,俺做。

大说这话后真的变了,所有家务活自己扛了过来。梅琳不愿意了,农村人,都是男主外女主内,一个大男人哪能扎进婆婆事堆里?梅琳不让大做,大火了,说,俺是男人俺当家,闲得慌就跟娘喂。梅琳说,那就喂猪吧,娘说,喂鸡鸭鹅,还可以养兔子。梅琳说,养兔子不行,卖兔毛算倒买倒卖,鸡鸭鹅啥的行。娘说,听你的。

开春后大买回几头猪崽、三十多只鹅,鸡和鸭啥的,自己孵化的不算,又买了几十只,加在一起,近两百只呢,到了晚上,孩子哭,叫,热闹成一团。大喜欢热闹,对娘说,多少年没有这么热闹过。娘着脸说,只是粮食不够吃呢。闹春荒的时候,家家缺粮,何况喂下恁多?大说,不怕,猪草啥的外面多的是,鸭和鸡不行,不过可以让它们吃蛆、吃昆虫,俺到外面捞,俺逮去。

娘说,这孩子,那些东西能当主食?

梅琳说,真能捞到,比主食好呢。

日子就这么红火起来的,别人家还紧巴巴裹肚子的时候,大家满地跑,整天鸡蛋炒饭,到了春节,别人家为杀一头猪揪心,大家卖了几头,还能杀一头呢,鹅鸭腌腊的腌腊,余下的拿到集市上卖了,结余的钱比生产队分红来得还多。

过得殷实,日子就短,孩子眨眼几岁了,能走路,会喊爹、娘,奶奶。梅琳整天沉浸在幸福的感觉中,尤其提起大,总会笑嘻嘻说,都说他傻,比比看,傻吗?

大家不喜欢说大傻不傻的问题了,看到大一家过得红火,心里不平。你想呀,凭啥大家这么富裕?队长也生气,老天不杀,也不能让高出大家一截吧?割尾巴的时候,队长把大报了上去,是呀,大家喝汤你吃肉,绝对不行。结果,大被戴上走道路“六种人”的帽子,离“”只差了一步呢。

娘找队长问,凭啥?

队长说,凭啥呢?不能大家饿肚子,你天天吃鸡蛋。

娘说,知道俺们累成啥样吗?

队长说,累得为集体累,生为集体的人,死是集体的,不能啥都想自己。

娘说,集体的活儿没少做。

队长说,心里私眼光浅,要不怎么说他是呢。

娘恼了,儿子那么笑时,不说儿子傻,儿子想办法过生活却说儿子傻,队长就会忽悠人。队长看到娘生气,咧嘴笑笑说,实际“六种人”

算不了啥,大还是大,你想呀,不给他戴个头盔,大家的怨气朝哪儿撒呢?娘气歪歪回到家,不停骂队长。

大并没有感到什么委屈,一直对娘笑,笑完之后,大说,管他啥人,为了你和梅琳,让俺受啥委屈都成。

梅琳和娘那天都哭了,只是哭声并不悲苦,还多了些感动似的。

问苦问难,张瞎子不是神

娘又找张瞎子,娘说,俺问问大是不是该有这劫?

张瞎子这会儿喘气都有些困难了。张瞎子主业不是算命,是看病,把脉的那种,有说他是乡间的土郎中,有说他是,反正一个瞎子,不在乎别人怎么说。说来说去,谁也离不开张瞎子,有人得了疑难杂症,张瞎子常常手到病除,连赤脚医生都服气。只是张瞎子有点,望闻问切前总要烧香问。活动的时候,有人,大队说,一个瞎子,活着不易,堵了他的活路,大队养活?大家想想也是,不再深究,瞎子嘛,生活本来就难。更为重要的,有张瞎子在,大家问苦问难也好有个去处。

娘把儿叫成大,带来了福气,现在大遇到劫难,还得找张瞎子指路。

张瞎子气定之后,问娘,带香了吗?娘说,没有。张瞎子叹口气,摸索着回到屋里,之后又摸索着出来,喘息半天才说,只能委屈了。张瞎子说的是李时珍,张瞎子屋里挂着李时珍的画像,据说祖上传下的,画作焦黄,旁边的小字也模糊,不知道出自哪朝哪代哪位画家之手。张瞎子供李时珍画像不算啥错,可是张瞎子不踏实,怕大队追究,从不把画作拿出,除“四旧”时,有人张瞎子画像,逼着张瞎子交画作,张瞎子搭上性命不承认有画像,说被人诬陷的,又不能把张瞎子,最后不了了之,画像成了大家心中的谜,也成乎其神的。张瞎子从不解释画像的事情,遇到问苦问难、看病的,张瞎子都会独自走进屋里,做啥、说啥,绝不允许外人闯入。

这回听了娘说的事,张瞎子反复掐着大的生辰八字,最后一脸困惑说,不该呀,咋了呢?娘没买香,担心张瞎子不出力,赶紧说,不行俺托人买点香来,张瞎子摆摆手,仰着头想心思。最后再次走进屋里,这会儿用木炭代替香火,屋里有了烟火气息,最后张瞎子走了出来说,不是病,怕是也没有办法,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。

娘说,一家饱暖千家怨,苦了俺儿。

张瞎子说不出所以然,只能好言安慰娘,苦难未必就是坏事,人说苦难做伴、幸福无限嘛。娘不懂张瞎子的意思,苦难是福的话,大家干吗要奔着幸福去呢。娘一再问,张瞎子说,命理不该有这场劫难,再说,这也不算劫难,生来受点委屈又算啥呢?

娘不满意,弄了半天,张瞎子也有拿捏不准的事情,娘更加慌张,出门走路不太利索,磕磕绊绊走到半道,遇到熟悉的人,无头无脑说出一句,这个张瞎子,就是。

熟悉的人不知道张瞎子怎么惹到娘了,愣怔之后问,问卦去了。

娘知道打卦啥的不能说,发现漏嘴,赶紧说,俺感到不舒服,找张瞎子开方子,可是他说俺没病,俺走路都费劲,咋就没病呢?熟悉的人不知道娘颠三倒四说啥,一脸困惑,看着娘歪歪斜斜往前走,急着喊,有病要上医院呢。

娘回到家后,心里窝下了事,命理不该,为啥这般?难道心里生贪,惹下祸端?按说私不算贪念,不就是想把日子过好吗,长张嘴谁不想吃香的喝辣的?娘想不通就窝在屋里整天不说话,惹得大比娘还难受,大不会劝人,让梅琳劝,梅琳心里也委屈,可是娘一,她得上前,梅琳说,娘,你想呀,“六种人”又不是“”,也不是对象,“六种人”叫不毁一个人。

娘没有想到梅琳能这么想,拉住梅琳的手说,你说张瞎子都看不准的事情还能有个好?

看不清的事情多呢!张瞎子也是人。

娘说,俺当初就该拦住他,你说,俺们累死累活图个啥?

梅琳说,不让喂不喂就是,穷到跟大家一模一样了,别人松了这口怨气,也许事情就过去了呢。

娘说,俺想不明白,俺三岁孩子都不得罪的人,咋就犯了众怒呢?你说队长,俺说儿子傻时,他说不傻。这会又说俺儿傻,喂点俺儿就傻了?

梅琳说,娘,不要揪心这些事了,俺们一家人活得好好的就行。

娘生病了不能出工,大说,不出工也好,在家带孙子,俺和梅琳能养活娘。

娘得的心病,感到大家委屈了她,心里窝火,找不到出口,那火就在心里来回窜弄。

这天歇工后,大烧了一锅开水,大把水倒进木盆,端到娘的面前说,娘,俺给你泡泡脚,你是心里有火。娘知道大是闲不住的人,啥的被生产队卖了,闲得慌,给他找点事做也好。于是把脚放进盆里。

水温正好,娘放下脚,不愿意大侍候了,娘一辈子没有让人碰过脚,除非大爹,现在儿子大了,拿手给她洗脚,不习惯,更为重要的,痒飕飕的,受不了。大不管娘怎么想,大说,俺是你儿,给娘洗脚应该的。娘推不过,梅琳在旁边说,不行,俺替娘洗,看他笨手笨脚的。

大咧嘴笑,不过咧嘴也不是一般的动静,大嘴张得依然河马似的。娘看到大怪模怪样,不愿意了,娘说,要笑你就好好笑,笑得比哭还让人难过呢。

大就闭上嘴,一脸冷峻。娘又难受了,娘说,你心里委屈就笑,别把自己憋坏了。

兔子喉咙发出齁齁的声音(兔子喉咙发出齁齁的声音活几天)

大说,俺有啥委屈?你说,叫个“六种人”又少不了一根骨头,俺不委屈。

梅琳说,俺也不委屈,不偷不抢不丢人,人前矮一等算不了啥。

娘说,俺委屈,树活一张皮,人活一张脸,俺丢不起这个人。

大说,泡脚,泡脚,看看脚底的老茧多厚,俺替你削削,大找剪子的工夫,娘穿上了鞋,娘说,俺享不了这种福,难受死了。

水还热,大让梅琳接着泡,梅琳不想,大问,你嫌弃娘用过的水?梅琳脱了鞋脚放进水里,梅琳说,有你这么说话的吗?大又加了热水,对梅琳说,你坐下,俺替你洗,你是俺的媳妇,俺不想让你受委屈。娘听到大那么说,带头流泪了,娘说,俺儿真是懂事的人,他不想让娘委屈,也不想让你委屈,好像委屈就该他受似的。

梅琳说,娘,你生的儿子你不知道?他就是个不知道委屈的人。

这会儿大咧嘴大笑起来,娘也跟着笑了,梅琳不知道大笑啥。笑完后,大才说,俺想到高粱地里的事情了,那时你说就喜欢俺傻笑呢。梅琳羞得提起的脚踹了大一下,娘扭过头说,好了,好了,你们休息去吧,俺心里好受多了。

有了这次给娘和媳妇洗脚,大好像上瘾了似的,每天晚上都要给娘和媳妇泡脚,娘说费柴火,大说,外面荒草多呢,俺有的是力气。

大乐意这么做就让他做吧,省得憋出啥毛病。

半年下来,到了冬天,娘和梅琳感到洗脚的好处,还别说,不泡脚还睡不着觉了,一次大上河堤,好几天无人替娘和梅琳洗脚,最后娘翻来覆去睡不着,梅琳听到娘翻身,起来烧了水,梅琳说,以后俺替娘洗,娘说,很多坏毛病不能惯,你看看这脚还娇贵起来了呢。梅琳哧哧笑,然后说,怕是娘想儿了吧,他没事的,就是被人批斗,他没心没肺的,不怕。

娘确实担心大,她知道集体出工啥的,都要先一下“”,“六种人”跟着陪斗。大不把批斗当回事,他 着,别人坐着,能看清每个人的私事,一次他听到了队长,一群人用手在鼻子前不停煽呼,只有队婆不煽呼,也许习惯了队长的气味。不煽呼却也没有闲着,一直盯着老光棍笑。,队婆那么笑干吗?这种念头折磨他很久。一次生产队麦子被人偷割了一块,开批斗会,让偷麦穗的主动交代,那么严肃的时刻,一个妇女来了身子,忘记带卫生带,弄成了猴,他 着率先看到的,一直傻笑,队长火气冲天,说他藐视大家的批斗。大一手捂住肚子,另一只手指指那个妇女的,大家看到那个妇女的血,笑场了,会就结束了。

为此大被批斗得更加厉害,说他思想不健康,态度不端正,大不争辩,想咋说咋说,放过他还不是早晚的事。可是大家一直都不放过他,越来越严厉,时间久了,大笑不

出来了。见大彻底枯萎了,大家这才有些开心,私下里问大咋不笑了?大说,俺笑你们说俺傻,不笑你们又说俺心事,究竟让俺怎么办嘛?

喜欢说怪话的带头问,听说,天天吃鸡蛋做那事特别过劲,说说一晚上几次?

大知道有人跟他开玩笑,说明大家原谅他了,从此不把“六种人”当回事了。

娘当回事。几代穷人,根红苗正,喂点,生产队就这么糟蹋人,想到“六种人”的称谓,娘心就沉甸甸的。娘说,等修完河堤回来,俺找队长,不把事情平了,俺就跟他闹到底。

梅琳说,听说外面都承包到户了,说凤阳道凤阳的那个凤阳县实现大包干了,也许形势要变,娘就不要争强好胜了。

娘说,管他承包不承包。人活一张脸,他队长不能让俺丢下这张老脸。

梅琳知道娘心里憋上了气,怎么劝说都不行。

冬修结束后,大回到家里,一身臭味,熏死人的样子。梅琳忙着替大洗衣服,娘硬撑着出门,娘很久没有出门了,这会儿说啥也要找队长,娘说,公道自在人心,俺问问“六种人”究竟是个啥玩意?

队长也浑身腥臭的样子,正坐在石盘上吸旱烟,见娘一歪一歪走来, 起来招呼娘。

娘说,不要假,你说,俺们两家结下了啥仇?

队长糊涂,不知道娘兴师动众为哪般?队长也许忘记“六种人”的事情了,队长问,咋了?还气鼓鼓的。

娘说,俺家祖宗八代没做过坏事,养点就惹红了你的眼?有本事让你媳妇喂,让大家都喂,你看看大家黄巴巴的样子,当队长的还好意思?

队长知道娘为大叫屈,就挂起笑,沉下脸说,一群鸟就那么 着,一只鸟非要单飞,不打它打谁?一地树木,都一般高长着,有一棵树非要高出一截,不刮它刮谁?

娘说,俺儿不想让梅家姑娘受罪,不想让俺受罪,他揽下所有的家务活,你说俺们闲下来做啥?俺看你是成心祸害人。

队长说,俺是队长,俺只知道要吃肉都吃肉,要喝汤都喝汤,不能就你家特殊。

娘说队长,是害人精,队婆不愿意了,自古有好男不跟女斗的说法,她听到娘跟她男人吵架,怕男人吃亏,她得上阵。她上阵情况就复杂了,都知道队婆十分泼辣,她一开口就把娘踩在脚下,她骂,你算什么东西,一个人家,还要撑面子?要面子把儿子带到正路,打自己小九九算啥东西。

娘受不了人们叫她,男人走了不假,她哪样做得不好,不像队婆有了队长还跟老光棍眉来眼去的,娘受不下气,就说,咋了,知道羞耻,不像有的人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。

这话队长知道啥意思,过去提醒过老婆,老婆说,你当队长,俺得笼络人心,老光棍人缘好,俺多说几句话难道就伤了你的心?再说老光棍怎么能跟你比?队长想想也是,仔细查看,确实没有啥有伤大雅的事情。吵架中,娘这么螫蝥人,队长也火了,队长火了说要开队委会,研究批斗娘的事,说娘是要为“六种人”叫屈,阶级觉悟太低。

队长说到做到,当天晚上就开娘的批斗会。民兵排长带人押娘到会场,大不愿意了,堵住门喊,谁敢?事情僵在那儿,最后大队民兵营长来了,带来了更多的基干民兵,阵势吓人,大才发怵,蹲在门边哭,娘被带走的时候说,不哭,你不是喜欢笑吗?笑呀,笑给大家看。可是大那会儿不会笑了,一直哭个不停。

批斗会上,队长说了娘的种种不是,归根到底就是,为走道路的“六种人”叫屈。娘不服气,一直申辩,结果娘挨了民兵的花棍,娘回到家时,想到种种委屈,找没有找到,最后找到生产队发的治疗疟疾的奎宁片,走到队长的门前大把喝下,娘喊,俺是被队长逼死的。

没有任何征兆,好像也没有什么大的事情,娘使性子,丢了自己的性命。

大找大队,大队出面,最后定性娘为,当然大队也责怪队长处理事情的简单,要负一定责任。大不同意大队草草定论,到公社闹,最后公社发话,免了队长的职务,让大队替娘买下一口棺材。

大想想娘确实是,心里梗,至于让大队买棺材一事,大不让,娘走了,都是儿子安葬,大队买棺材算个啥么?

梅琳也那么想,大请人砍下屋前屋后成料的树,做下一口十二棵整木的大棺材,当时农村有个习俗,一般人家二十料的就算不错了,富裕点的最多只用十六料的,至于十二料的确实少见,大说,爹娘栽的树多,不给娘给谁?大想到料子湿,怕以后闪缝,就让木匠多钉楔子多钉钉,之后打上厚厚的石灰腻子,上了黑红的老漆。感到还不过瘾,又请来张瞎子祷告,张瞎子坐在大棺材前并没有像大家一样流泪,他磨磨叽叽之后说,俺咋就看不清有这一劫呢?俺真笨。

有人说,你又不是神,你就是一个瞎子,有本事你把她送上,让大家看看。

张瞎子吧嗒嘴,茫然看着大家。

大一直棺材上哭,梅琳拉着儿子棺材旁边,张瞎子回过神才说,哭吧,也许哭声能让软和下性子。

大哭得更欢了,他知道娘带着委屈走的,他哭着说,多少难处都过了,咋就过不去委屈这道坎了?

张瞎子说,人才怪呢,啥坎都能过,嗨,就委屈这道坎难过呢。

梅琳听张瞎子唠叨,便说,俺劝娘了,可是娘听不进去,早知道找你就好了。

张瞎子再也不说话,大家也不说话,仿不找张瞎子真是梅琳的错了,梅琳低下头的时候,张瞎子才说,找俺也没用,俺看不透世上的事情多着呢。

大听到张瞎子那么说,就 起来冲着张瞎子吼,你不是半吗?咋跟常人一样呢?

张瞎子半天才说,哦,说你就是?说俺半就是半,俺是人,不是神呢,再说俺只是一个看病的,俺知道啥呢。

没有想到张瞎子之一次认\\Xhyq\新华-源文件\期刊\2022 年当代\2022 年当代\2#\链接\尸从.eps,也许他为娘的死真有些后悔吧,要不张瞎子不会反复说,娘是清白、硬气的人,这样的好人走早了。

千条路万条路,就是不能走这条路

娘走了不久就包产到户了,大几度翻滚在娘的,告诉娘这个天大的。大哭完之后,就坐在娘的,梅琳怎么也拉不回,梅琳担心大惆怅病了,劝道,你笑呀,笑笑心里就不苦了。

大说,娘成心跟俺过不去,能伸开的时候,娘却提前走了。说完这些话后,大拍拍起来,说,娘带着委屈走的,却把委屈给俺了,好呀,俺不怕委屈。边说边拉着梅琳往回走。走到半道,大说,往后庄稼活都是俺的,你敞开胆子喂,往多里喂,看谁还敢说啥去。

梅琳扶住大的胳膊,梅琳说,能喂多少就喂多少,听你的。

大抹抹眼泪说,娘活着就好了。

梅琳小声说,可是娘确实走了。

那会儿孩子上小学了,地里活大不让梅琳插手,梅琳也知道大是种庄稼的好手,庄稼活不在话下。梅琳从春天开始就从集市上买来孵化后的鸡鸭鹅苗,鸡好养,散放在屋前屋后就中,鸭和鹅需要人手,尤其绒毛,要吃蛆,更好搭上螺蛳、河蛎肉。捞蛆是个腌臜活,得担着粪桶一家一家茅坑掏,大上工后,梅琳挑着粪桶一家茅坑一家茅坑跑,有几次遇到大男人蹲厕,尴尬得要死。捞螺蛳和河蛎,简单得多,沟里渠里,有水有草的地方就能,一个沟渠一个沟渠翻爬,回家砸碎,挑出新鲜的螺蛳、河蛎肉,洗洗,剁碎了,让绒毛吃。光喂,就够梅琳忙活的了,还有一大堆小鹅苗,地滚在栅栏里,嘎嘎吵吃的。雏鹅们除了吃碎米,还要吃专门的鹅菜,就是类似蒲公英那样带白浆的菜,春上,鹅菜一般长在田间地头上,只是不太好找,加上挑的人多,特别稀少。梅琳捞完茅坑里的蛆虫、下河沟,忙完小鸭吃的,又忙挑鹅菜,一天下来比干活还累。梅琳对大说,过去有娘当帮手,现在一个人真忙不过来呢。

大说,捞蛆摸螺蛳交给俺,俺歇活的时候带溜做,你就专挑鹅菜。

梅琳说,俺的意思喂多了,还有家禽好发,得打疫苗,俺弄不好呢。

大说,俺到镇上找兽医,不怕。

梅琳说,反正养多了,土怕是不能用了。

大挠挠头问,还有其他?

梅琳说,听广播说养啥都靠技术,可惜俺俩不识字,也没有喂养技术。

大说,祖祖辈辈都这么养的,真不行,集上有兽医,问他们就中。

风风雨雨,虽说死了一些小鸭小鹅,成活的还是大多数,小鸭小鹅能下水了,梅琳知道难日子过去了大半,终于地喘息一口气,还没有等梅琳好生打个盹,事情又来了,鹅跟鸭的生活习性不一样,吃小鱼、小虾,还有螺蛳头,喜欢在沟塘里扎猛子。鹅吃青草,虽说也喜欢在塘里戏耍,大部分时间要到堤上吃嫩草,稍不注意,鹅就偷嘴,尤其吃那些嫩秧苗。承包到户,大家把庄稼看得比命都重,鹅吃了谁家的秧苗都是吵架、赔偿的事。梅琳在塘埂上走来走去,一刻不停,晚上直喊腰疼。大说,俺给你烫脚,给你砸背,过生活没有不累的,现在能放开手脚大干了,想致富就得这么累呢。

梅琳说,俺懂。

之后鸡鸭开始发,一只一只死,大请来镇里兽医,还好,及时控制住了疫情。

辛苦了一年,到了秋冬时节,卖了不少钱,数钱的时候大又哭了,直喊娘。

喊得梅琳热泪的。

到了冬天,喊了多年的截水闸终于开建了,工程队拉来了石头、石灰和水泥,施工人员迎着的北风“叮叮咣咣”开起了工。第二年春天,截水闸修好了,喊了多年的“旱改水”终于变成了现实,家家户户忙着“旱改水”,一个月不到,旱田真就改成水田,犁田耙地,老牛打着鼻涕,妇女儿童跟在老牛后面捡拾这样或者那样能吃的草根。有了水,岗上风景也不一样了,栽上秧,到处墨绿墨绿的,不像过去到处黄巴巴的。很多男人扛着锹,无事就蹲在田头抽烟。到了秋天,水田上下到处都是齐崭崭低下头去的稻穗子,开镰收割的时候,才知道稻谷出奇地饱满,也许经历了太多的贫瘠,田地也像争气的孩子,特别有出息。粮食当年实现了大丰收,农户们都高兴得敲锣打鼓,大家没有锣也没有鼓,破瓷盆有几个,大跟着大家一起敲脸盆,“哐”,瓷盆上的瓷掉一块,哐当哐当,不停敲,大块大块彩瓷往下掉,大不管,大边敲边对梅琳说,俺要敲给娘听,俺对娘说,俺的委屈都走了。

那年春节,大卖了一部分粮食还有不少,坐在床上数钱,数得大汗水直冒,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多钱呀。实际只有千把元,不过八十年代初,千把元也是个天文数字,要知道那时候刚参加工作的,每月的工资才三四十元呢。大家都说大发财了,大也感觉自己发财了,这么下去,不发财都不行。

日子庸常如初,大始终洋溢着幸福的感觉,浑身上下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。他忙完地里的忙,忙完,忙家务,之后,依然坚持给老婆洗脚。梅琳一直别别扭扭的,一个大男人,天天替她洗脚,感到怪不好意思的。有天晚上,梅琳说,你坐下,俺替你洗。大说,说过的,俺给你洗一辈子脚。洗完梅琳的,他非要给儿子洗,儿子不习惯,儿子说,俺怕费事,脚又不脏,洗啥呀?大说,喜欢泡脚,你不知道泡脚的好,等你离不开的时候,就知道泡脚是多么的事情了。儿子说,俺要做作业呢,你自己泡。听到儿子说做作业,大不再坚持了,伸头看看儿子作业本,看不懂,咂摸下嘴,然后把自己的脚放进水里,对梅琳说,儿子识字了,真好。梅琳知道大心疼儿子,梅琳笑说,看把你美的。大这才回过神,走过来胳肢梅琳,梅琳咯咯笑,大说,俺就的,让人家羡慕死。梅琳羞涩地点头,梅琳说,可惜娘不在,娘在的话就好了。

存下六千三百多元的时候,那年遭遇了大水,庄稼淹没了,那年也降了价,主要喂养得多了,生猪才八毛多钱一斤,算上工夫和成本,累死累活才能保本。承包到户后的喜悦劲全跑光了,大家说起庄稼、说起,扳指头算账,种啥啥亏,养啥啥赔。大家糊涂了,咋了呢?连大这么能吃苦的人,也至多保本。

这话还得从头说起,刚承包到户那会儿,大队、生产队没人当了,怕耽误自家的活,任凭公社说破嘴也没人愿干,公社急了,这么下去怎么行?最后找下几个识字的,让他们挂个名,识字的不傻,不干。公社就一个一个谈心,最后动员他们,识字的终于明白,大队和生产队的工作总得要人

做,是就得有担当。后来公社改成乡,大队改成村,生产队叫成村民组后,村组地位提高了,不但有工资,还有些权力了,譬如收上缴提留、集资修路款啥的,一律村组牵头,尤其计划生育罚款,那是不得了的事情,村组说罚多少就是多少。那时候大家才知道村比过去的大队还牛,常常掐着腰,慢悠悠喊,生呀?看你们倾家荡产值不值?至于规定的一些收费,譬如收农业上缴提留,征收粮,村也是理直气壮的,挽起袖子说,历朝历代,都要交皇粮,不交的话,军人吃什么?吃什么?教师吃什么?农民交上缴就像交税,都是为了建设。这些话无怪乎开会听来的,被村乎得神乎其神,胆子小的人家东借西凑提早交了。胆子大的,打死都不交,最后办,扒粮、牵猪、拉牛,村组什么招数都用上了,总算收缴个不离十。还有一些不太合乎规定的收费,譬如农田整修、修缮学校、集资修塘等等,可做可不做的,乡村美其名曰“一事一议”,说是议,都是村组定了事情,找骨干群众商议,骨干群众不同意,跟村组吵,吵到最后还是村组说了算。群众有意见,要,村组这时便退让几步,欠的账放到来年,叠加收取。

大属于听话的,一是手头比较宽绰,二是不想跟村组磨嘴皮子,怕丢人。梅琳不愿意,见大交钱就嘟哝嘴,大就对梅琳说,胳膊拧不过大腿,听的永远没错,想想娘呀,跟队长吵场架就送了自己的命。

梅琳心疼那些钱,都是累死累活攒下的。

大说,谁家的钱不是累死累活攒下的?大家交,俺们就得交,早交还有大红花呢。

梅琳撇下嘴说,大红花就是骗人的把戏,谁在意那个?

假如交一年也没有啥好说道的,问题是年年交,遇到年成不好,一样要交,且一年多于一年,最后码成一堆烂账,上级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了,县乡成立了减轻农民负担办公室,减负办跟农民算账,修路、修渠、栽树、挖塘,哪样不要钱?大家真不同意就不做,反正不能。说道起来,七事八事都是事,还都得做,一刻都耽误不得。可是家家户户真的没钱了,那时候人均收入不过四五百元,而上缴、集资等等款项甚至高达七八百元,跟大差不多大的读过书的那些人打起背包,外出打工了。就连生产队老队长也打起背包外出了。大家纷纷外出,种地不赚钱,农村出现了抛荒,大心里就难受,才七八年光景,咋会这样呢?想得头疼,好在抛荒地多,可以在荒地上种菜卖,卖不了就喂,年底结算,还有结余,大对梅琳说,外面有啥好,你看看,俺在家一样可以存钱。

梅琳说,也不知道你累成啥样。

儿子叫闹子,奶奶起的名,奶奶说,张瞎子说的,叫闹子好,热闹、喜庆,大听娘的,就叫闹子。闹子上初中后,没有小时候听话了,闹子说,捧起书本头就疼。老师也说,看他一直坐在课堂里,可不知道他想什么,尽发呆去了。大听老师那么说,就唉声叹气,问梅琳,这孩子,不是读书的命?梅琳不知道怎么说,想了半天才说,俺不信。

不信不行呀,老师天天说孩子不用功。

大舍不得打儿子,只会重复说,读不进去也要读,想想你爹,就得读下去。闹子说,坐在教室里比捆绑起来还难受。大说,奇了怪了,那你回来种地,肯定比读书好受。闹子知道种地累,闹子压根就不想种地,大说,不种地就得读书,坐也要坐到初中毕业。

闹子罢不了学,最后想到一个办法,便打成绩好的学生,怪人家不给他抄作业。老师为此找过无数次大,大恨铁不成钢,终于动手打了闹子,梅琳也打,最后闹子说,打死俺也不读了。大没有办法,只好让闹子下学。

那天大伤心透了,一直坐在娘的,娘的荒草艾艾的,大边拔杂草边对娘说,你说俺儿是不是傻呢?咋就读不进去书呢?

荒草中有虫儿鸟儿,鸟吃虫儿蛇吃鸟,最后一条蛇也追着鸟儿出来了,大吓得 了起来,大喊,娘,是不是你不高兴了?

大回到家对闹子说,不高兴了,让蛇出来使性子。闹子说,就你。大说,不信问去,问问她是不是不高

兴?闹子不听爹胡说,躺在床上睡觉。

最后大安排儿子跟梅琳一起放,闹子起初很高兴,对娘说,俺一个人放,娘歇着。梅琳不放心,跟在闹后。闹子让娘回去,梅琳不听,她知道儿子心思不在上,怕闹子委屈。闹子心思确实不在上,对鸭和鹅非骂即打,和鹅扑腾腾乱飞,梅琳说,啥都有灵性的,别看它们是,它们也懂好坏呢。闹子说,俺心里憋屈,俺想出去打工。梅琳说,提都别提,你爹不会同意的。闹子说,俺不信。

回家试图提下,便被大骂了,闹子想,人家都能去,俺咋不行?等九斤回来,俺说啥都要出去。只是这话闹子不敢说,怕爹生气。

春节说到就到了,外出打工的人稀稀拉拉回来过春节,那些破破烂烂出去的人,回来之后居然穿戴、说话都变了,不仅穿得好看,说话也不太土气了,最为明显的便是春节期间闹赌,一个二个上了赌桌,比着显摆,大把大把掏钱,数也不数。闹子心里更沉不住气了,偷偷找到九斤,嚷嚷要跟他出去。九斤是队长的儿子,属于之一批跟老队长一起外出打工的,那家伙在家的时候留长发、穿裤,到处看打架,打土痞子的时候差点被抓了,谁知他外出一年就买了一个收录机,带回来在稻场上放,一个春节大家都涌上去听录音机唱的歌,九斤神秘地说,这是邓丽君唱的歌,知道吗?邓丽君。有懂道的说,那是靡靡之音,听着。

九斤说,嘁,你知道啥,这叫时髦。不知谁说,再听就去。九斤愤愤不平揿下按钮,然后说,大家说话,这东西能录下还能放出,大家不信,啥东西还能记录声音?挑头的学驴叫,录下,放出,确实就是刚才那人学的驴。于是大家开心了,学鸡叫,学羊叫,还有学猫叫的,收录机都能记下,然后一一放出,大家都啧啧称赞,说这东西太神奇了,咋跟鹦鹉似的,能学舌呢。

闹子见识过收录机后,回家就对大说,爹,俺想出去打工。大对老队长有成见,更看不惯九斤,叨咕说,脚步那么轻,不蹲班房算是便宜他了。大见儿子嘟哝嘴,劝慰说,庄稼人种地,岗,工人生产,老师教书,各干各的活儿才算实在。

儿子依然噘着嘴,说爹死脑筋。

梅琳心疼儿子,撺掇儿子反复跟大闹脾气,儿子说,还是娘好。于是闹子见到爹就嘟哝起嘴,说话溅火星,大问梅琳,闹子咋了?梅琳说,闹着出去呗。大不愿意了,梅琳过去说啥大都听,这回梅琳禁不住儿子缠闹,居然替儿子帮腔,大越想越气,哇哇喊,俺脏活累活跑前头,图啥?一家人地生活在一起。现在日子一天比一天好,干吗要让儿子离开家?梅琳说,大家都外出,年轻人赶上时候了,你说放在家里憋坏了怎么办?

大更加不愿意了,祖祖辈辈都这么活过来的,到了闹子咋就憋坏了?大想不明白就对梅琳嚷,说平时俺话语都在你后面,这回不行,你得听俺的。梅琳始终不吭声,梅琳想,得为孩子想。

见梅琳不吭声,大便开始不停喘粗气,一声重一声,最后被气憋得说不出话,就开始自己的嘴巴。梅琳怕了,梅琳说,算了,算俺没说。大这才回过气,嘟哝道,你是孩子娘,咋能跟在他后面起哄呢?梅琳吞下话,心里也憋下气,想,哪有这么不开人,自己不出去倒也罢了,也不让孩子出去,孩子识字,总得让他闯一闯嘛。

大知道梅琳心里有气,一直想找机会道歉的,这天闹子不在家,大凑到了机会,看着梅琳一直嘿嘿笑。梅琳心情不好,怨言随之就出来了,梅琳说,先前计划生育执行得不严,俺们这般岁数的哪家没有几个孩子?你倒好,提倡生一胎,你就生一胎,还把自己结扎了。梅琳意思当时多生个孩子,闹子读书不行,总有行的,现在好了,闹子没读成书,再不让他出去闯闯,难道让他一辈子学俺们不成?

这是旧话,生气就怕扯瓜拽葫芦,一扯一大串。大说,生一个孩子的多呢?队长不也生一个吗?还有那个谁……梅琳没等大说完就打断了大的话头说,好了,好了,俺听够了。梅琳生气不搭理大,大就上集买油条和烧饼给梅琳吃,过去他常常买油条和烧饼给闹子吃,闹子大了便不买了,这次看到梅琳生气,专门买了好多,回到家嗫嚅说,俺只想一家人好好的。

闹子生爹的气,不吃油条和烧饼,梅琳看儿子不吃她也不吃。吃的东西不能放,再放就坏了,何况买了那么多,大只好一个人坐在堂屋吃,边吃边吧唧嘴,故意勾人似的。谁知道他弄出再大的动静梅琳也不出来,最后大独自流泪了,到了末了,还抽泣起来。梅琳听出来异样,从屋里走出来,见大独自抽泣,心里好笑,嘴上还是紧紧的,啥话没有。拿过油条,也跟着吃了起来,大停下抽泣,梅琳小心说,不行,俺陪着儿子去打工,俺知道你不放心儿子。大更加生气了,呼噜 起来说,想都别想,千条路万条路可以走,就是不能走打工这条路。梅琳丢下油条,啥也不说,到屋里陪儿子去了。

闹子见娘眼睛红红的,便问,爹还不点头?梅琳说,你知道九斤他们地址吗?不行俺们自己去,娘陪你,不怕。闹子说,爹气坏了怎么办?梅琳说,人没有被气坏的,生米做成了熟饭,看他能咋?闹子扑到梅琳的怀里说,还是娘懂俺。

再出屋,梅琳换上了笑脸,梅琳指使闹子说,给你爹打点酒,别把你爹气坏了。闹子知道娘的意思,上点打酒,只是点被人承包了,散酒也不真了,兑水太多,闹子想想后说,买瓶装的。卖酒的问,家里来人了?闹子说,不来人就不能喝酒啦?

买了两瓶酒,闹子心里酸酸的,他怕真这么走了,对不起爹,可是想到爹的态度,不这么走咋走?心里纠结,面目上就多了一些惆怅,等把酒送到大面前,大问,咋哭丧着脸?真闷了,就跟俺下地,跟庄稼说话去。

闹子不说话,差点哭出声来,梅琳说,喝酒,你爹听说你不出去打工,高兴呢。说完梅琳扭头对大说,今晚俺陪你喝一盅,俺们还没有正经八百地喝过酒呢。

大见娘俩想通了,心里高兴,酒就喝得顺畅。

梅琳看下酒菜不多,提议到厨房添几个,大也没有阻拦,梅琳长期不做饭,笨手笨脚的,半天都没有端出来,大走进厨房说,俺来,大手脚麻利做完了几道菜,梅琳就亲自替大把盏,也替自己斟酒。看似都倒进自己的杯子,实际趁大不注意又倒进大的酒杯了,大发现了也不说,美滋滋地,一杯接着一杯。很快就喝多了,喝多了,话就多起来,喃喃说,今生今世满意了,你看看,一家人的,多好。梅琳说,是好,可是好像缺点什么。大说,缺啥?之后绷住脸说闹子,儿呀,不是爹管你,爹是怕,外面风浪多大,你才多大的船。

梅琳泪眼蒙蒙的,看着大说,你喝醉了,不行别喝了。大说,没事,俺高兴,离醉早着呢。梅琳说,那只喝一杯,不能再喝了。大说,俺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,多喝几盅不碍事。到了最后,大自斟自饮起来,当话语不清晰的时候,把持不住,“扑通”趴倒在桌子上。

梅琳跟儿子把大抬,收拾完碗筷,梅琳 在大床前好半天,最后让闹子留下字,梅琳说,告诉你爹别找了,过春节的时候就回。梅琳还让闹子说,知道俺们不对,不过大家都外出,就算挣不到钱,也想出去看看。梅琳把家里的钱拿出一部分,另一部分和银行存折放在那封信的下面,做完这一切,梅琳又替大烧了两瓶水,怕大醒后口渴。梅琳感觉没有啥要交代的了,便 在床前听着大打呼,心里一软,对闹子说,娘放心不下你爹。闹子说,放心不下娘留下,俺有九斤的地址,能找到。梅琳说,那俺更不放心了,好歹娘都陪你去。

闹子流泪点头,最后娘俩打起包裹,背上被子,关上门,真的上路了。

俺错了,要打要骂由你

闹子找到九斤,才知道节后招工结束了,工作不好找,大多数工厂不要人,要人的都是一些苦力活。九斤提议说,不行你到郊区看看,有一些乡镇企业也许招人。闹子没有办法,只能带上娘到了嘉善,嘉善是上海最边远的一个县,当时交通也不发达,到了车 天就黑了,两眼一抹黑,不知道往哪儿去好了,最后只有睡到车 的木条椅子上。天亮之后,闹子知道耽误不得,急吼吼拉住娘往街上走。街上车水马龙的,春天里,大家脚步都匆忙,闹子到处打听招人的事,最后有人指着电线上的小说,摸索着问去。不看小,还真找不到

任何门路,带的钱不多,找不到工作马上就要挨饿了。闹子反复研究小,最后选中了一家薄板厂,一路打听,找上门来。

薄板厂属于乡镇企业,脏乱差占全了,也许闹子运气好,薄板厂企业虽说打小招人,还真是一家效益不错的乡镇企业。陆陆续续去了一些应聘的,负责接待的让先登记初选,然后等待面试通知。

梅琳没有想到打工这么难,什么初试、面试的,哪有恁多讲究?登记好了,又问负责登记的,还有什么手续?登记的说,等候通知。梅琳见登记的不想说话,跟着闹子一起往外走,梅琳对儿子说,不行再找几家试试,一 下去怕是难打上鱼。闹子说,先找地方住下,这么盲目走下去,娘不累,俺倒累了。梅琳想想也是。一处一处问来,房租吓人,口袋没钱,看来租房不太现实。到哪儿去呢?走来走去,走到一处工地,工地没拉围墙,梅琳说,没拉围墙的地儿就让人进。闹子说,盖楼房的,也许有些袋子,也许走运了能拾上一些破烂呢。梅琳说,看看再说,两个人无头无脑走着,没有拾到破烂,却看到一帮人围住一个人吵架,好像说再找不到做饭的,大家就不干了。

梅琳停下了脚,梅琳想劝架,却不知道怎么劝,故意咳嗽一声,想打断那些人吵架。大家注意到梅琳和闹子的时候,被围的人问,你们干?咋到工地来了?

其他想质问,突然有个人眼睛一亮问,是不是出来打工的?没有找到工作?说完对梅琳说,留下做饭干不干?梅琳不知道能不能答应,不敢点头。闹子说,工钱怎么说?被围的工头说,管吃管喝三百。梅琳问,管住吗?工头说,工棚,只有工棚。梅琳说,行。工头看着闹子问,他是你儿子?也没有找到工作?

梅琳把找工作的事情前后一说,工头说,想干活的话,留下也行,反正要招人。

闹子不想那么快答应工头,应付说,等等再说。

梅琳心里感到了踏实,多么幸运的事你说,背过那些人,反复对儿子说,老天真不杀,你看看,眨眼间啥出路都有了。闹子不想说话,闹子不知道工头他们是不是好人。

迟迟等不来面试的通知,闹子陪娘买菜,摸熟了路,闹子说,俺不能老在这里吃白食呀,不行俺就在工地干了,梅琳说不行,这里活儿多苦,你那身子骨怎么受得了。不行你到薄板厂问问,真不行,再找其他出路。闹子说,好。

第二天大清早闹子兜到了薄板厂,也许闹子就该进薄板厂,那天正好赶上面试,闹子初选入围了,闹子想,说通知的,入围咋也不通知呢?面试的说,公告张贴出去好几天了,自己不上心,还责怪。闹子这才知道抱怨错了,没有留下,人家哪儿通知去?好在胡乱来的,居然赶上了点,幸运,太幸运了。接受面试的人还不少,看来出来打工的人多,说起面试,大家都很紧张,闹子也紧张,掌心都是汗。主考官是个上了岁数的男的,穿西服,还打了领带,一脸严肃。旁边坐着几个年轻人,正面试时候,听到一个年轻人说,厂长来了。主考官不看厂长,几个年轻人 了起来。厂长问,怎么样?

年轻人看主考官,主考官不回答厂长的话,厂长自嘲说,我想到一个办法,让大家演讲。

厂长也许心血,都是打工的,恐怕从来都没有听过演讲这个词,更不知道演讲是个啥?厂长对主考官说,就让他们说心里话,想说啥说啥。主考官明显不开心,又不是招销售人员,演讲个啥?厂长说,看一个人说话,就能看出他实诚不实诚,听我的。主考官见厂长插手,只能翻眼闭嘴。

闹子见此情景,越发紧张,手心汗淋淋的,他不停往衣服上擦手,越擦汗越多。先前听过几个人演讲,他感觉谁都比他会说,听上去说得头头是道,不知道厂长咋就不满意,最后还是被刷了。临到闹子,没说话,倒慌张起来,厂长说,不要慌张,实话实说。闹子不知从何说起。急了,想到出来打工的艰辛,忽然想起了爹,顺口说,俺说说“大的故事”,没有人搭话,只有闹子一个在说,闹子还是紧张,头上也出汗了。好在闹子想起爹的事,慢慢有了话题,闹子说,俺爹是老实人,都说他傻,实际不傻。人们说,俺爹笑起来就不会抿嘴,但俺娘喜欢爹傻笑。包产到户后,俺爹不笑了,天天说要听的话。当然了,俺爹一直听的

话。譬如,俺出生后不久,刚刚提倡计划生育,爹说提倡的就要做,生一个好,负担轻。所以生下俺后,爹就主动结扎了,娘不知道爹会主动结扎,回家啰嗦爹,爹说,听的没错,你说爹傻不傻?厂长不说话,大家都不说话,闹子不知道这么说行不行?可是不这么说,说啥呢?最后想,实话实说,应聘不上算了。索性一股脑说出旱改水后,日子年年见好,可是七八年已过,修这修那,什么都集资,大家又穷了。穷了没啥,不能瞎干呀,旱改水之后,突然又说水改旱,让大家把良田改桑田,栽桑养蚕,好端端的田开深沟种桑树,谁知道当年茧丝掉价,收的蚕茧子堆了满屋。爹跟着后面摔跟头,可是爹不后悔,他说,丢庄稼不就是一季子吗?丢人不行,要想不丢人只有听的。厂长对主考官说,实行市场经济,不知做啥了,穷折腾。主考官不说话,看着闹子,闹子看看厂长,不管结果了,壮起胆子和盘托出,说不让他外出打工,说种庄稼、喂实在,俺想呀,孬好也是读过书的人,不能白白在家待着,于是俺跟娘闹,娘心,合谋把爹灌醉了,俺们就偷偷跑出来了。

不是实话实说嘛,闹子没有一句假话。

主考官听罢一直皱眉头,厂长呵呵的,厂长没有征求主考官意见,说,这个孩子留下了。主考官不高兴,说是放权的,自己又来搅和,真是的,想走。厂长看主考官想撂挑子,便捋下脸说,凡是像他说实话的,都留下。然后 起来走了。

闹子回到工地对娘说下面试的事,梅琳说,幸亏你爹呢,不是你爹那些烂事,说不定真进不了薄板厂呢。

不久薄板厂上了轧钢机,液压的那种,几吨重的钢材,丢进锻面上,揉面似的。闹子上学不行,捯饬机械类的东西行,对着说明书,无师自通,厂长对车间主任说,这孩子我亲自定的,不会错。车间主任点头,咧嘴笑,还给厂长点根烟,之后说,是棵好苗子。

闹子听到厂长和车间主任夸他,就低头笑,心里全是得意。

不得不说闹子下学的事,凡事都有缘由,闹子有个学,比闹子大一岁,上初一的时候还比闹子高一截,最后学的爹干活时候被蛇咬了,没有抢救过来,就那么走了。那个学接着就要下学了,读不起书了。想想跟学也没有交往几次,可是闹子忘不了,每次交往都历历在目。一次元旦会演,大家都坐在学校操场的水泥地上看节目,天冷,地上凉,每人下面垫团草。那个学不知道怎么没找到草,也许来迟了,附近群众的草堆不让同学扯了,干脆坐在水泥地上。闹子坐在学前面,学突然说,闹子,你看看唱歌的是谁?闹子不也不知道唱歌的是谁?学说, 起来看么?闹子 了起来,学随手把闹子的稻草扯走了。闹子回座的时候,问,草呢?学哧哧笑。闹子知道后,小声说,俺怎么办呢?学把布鞋脱了,说,你坐俺鞋。闹子就坐学鞋。那是冬天呀,学的脚冷,学问,俺脚怎么办?闹子不知道怎么办?学说,放你怀里焐着。说完,学把脚从后面伸进闹子的袄子里。

之后,同学们说起闹子和那个学,多了一些散言,还有一些人咬耳朵,说他们怎么怎么的,才半大的孩子,知道个啥?问题大家说多了,闹子就想,是不是她对俺真有意思?

后来他问过学,学说,不害羞,谁想跟你好了。闹子羞红了脸,不敢跟那个学说话了。

如果到此为止,闹子也不会整天惦记学了,学的爹走了,学精神恍惚,整天哭滴滴的。闹子心,给学带鸡蛋吃,带咸鸭蛋,有时候还带油条,闹子家境好些,这些东西不算啥。学就感动,在她下学的时候,约了闹子,抱住闹子就哭,然后说,俺要下学了。闹子说,别哭,别哭。女生哭好了,擦擦眼睛笑了,说,也好,反正俺不是读书的料。破涕为笑的时候又说,俺跟姐姐到上海打工,等俺混好了,俺就找你。

从此闹子的心就跟着那个学走了。

闹子到了上海就为寻找那个学,可是上海那么大,不知道学到没到上海?就算到了上海,到哪儿找呢?惆怅得很,每次休班之后都要到市区打探一番。

到了夏天,闹子攒下不少钱,梅琳也结余下不少,娘俩没有了刚来上海时的窘困,尤其

闹子,穿戴也讲究起来了,头发弄得一丝不乱,他去见九斤,他知道九斤路子宽,也许能够找到那个学。九斤知道闹子心思,说,只要她在上海,没有打听不到的。闹子就很感激,说假如能找到她,俺就在黄浦江边请你。九斤说,拉倒吧,你才挣几个钱?要请也是俺请。闹子知道九斤讲义气,让九斤去找,他踏实。

到了秋天,街上梧桐开始落叶的时候,九斤来找闹子了,九斤说,你托俺办的事有了信儿,只是那个学不想见你,说,她配不上你了。闹子问,咋就配不上了?九斤说,她在歌厅了。闹子不知道啥叫,问,什么意思吗?九斤也不说啥意思,直摇头,然后说,别找了,不适合你。九斤说完跟一帮朋友开车走了。闹子不知道九斤说的啥,上班的时候,问车间主任,啥叫呢?车间主任捋着脸,看着闹子说,你可不能学坏呢。闹子估摸着不是好事,问一起上班的人,一个直性子说,就是当,给人家的那种。

从此闹子上班无法集中心思了,一个秋天,都无精打采的。有了霜冻的时候,他脑海中不停闪动着学被别人的情景,想到那种场景心里就疼,再也无法集中心思开轧机了,有天下午,大家都在卖力干活时候,小一分神,手搅进了轧机,接着胳膊和人都进去了。

梅琳听到闹子被搅进轧机的消息,说啥也不信,儿子早成熟练工了,怎么会搅进轧机呢?听到报信的说得确切,嘴上不信,人却瘫在地上,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。好心的工友把梅琳抬上工地的工具车,拉着她就往医院跑,等梅琳到了医院,最后在太平间见到了面目全非的儿子。

梅琳那时候不能说话了,嘟噜在地上,立马昏厥了过去。等被人抢救过来后,厂长说,没想到,多好的孩子。梅琳抓住厂长就打,说,你赔俺儿子。厂长不说话,说,意外,太意外了,怎么会呢?梅琳不管厂长说啥,就问厂长要儿子。厂长说,闹子走了,俺会重重赔偿的。梅琳说,俺要钱干吗?俺要儿子。工友们劝,闹子走了,说后事吧,厂长态度不错了,遇到不讲理的,赔偿都没得给呢。

梅琳再次昏厥过去,这次大家有了经验,掐人中,梅琳醒过来后就不会说话了。

儿子没有了人形,不能拉回家,只能在上海火化了,火化后,梅琳抱着骨灰盒跟着薄板厂的车往家赶了。

那天下午开始下雪的,大正在麦地里清沟沥水,心里有气,活儿做得就慢。打梅琳跟闹子跑了,他就没有了心劲,他恨梅琳,陪着儿子一起疯。可是信上说了,过完春节娘俩就回来了,也不想找了,他知道就算找到,闹子也不会跟他回来的,儿子大了,随他吧。他想不明白一个当娘的安顿好儿子咋自己也不回来了?好在大不想让梅琳春节回来看轻他,一个人在家依然喂了很多,田地比过去种的更多了。他掐着指头盼春节,他想,看你一年能挣多少钱,到那时还会不会闹着出去? 在麦地里,看着雪花,最后就看到路上飞奔来一辆车,颠颠簸簸的。下雪了,路上人都少,别说车了。大就杵下锹看。谁知道车溜地驶向他的家里,他慌忙扛起锹往回赶,他想,是谁呢?谁呢?走进家门,见到梅琳抱着骨灰盒傻坐在板凳上,大不认识其他人,见梅琳回来,就很高兴,说,你回来了,还坐车回的?梅琳并没有搭话,大看着陪同梅琳一起回来的人问,咋了?怎么都不说话呢?薄板厂的人说话了,说得很慢,神情十分悲伤,大概说完了事情经过,梅琳抱着骨灰盒“扑通”跪到大的面前,梅琳哭着说,闹子,俺带着你,给爹赔罪了。之后梅琳说,俺错了,要打要骂由你。

大突然之间糊涂了,啥?啥?闹子走了,不可能,年轻后生怎么会走呢?是不是弄错了,他伸手提起梅琳,逼问,你说弄错了。

梅琳不说话,一直哭泣。大手,嘿嘿笑了,说,这事不能开玩笑,怎么可能?

没有人说话,外面的雪花飞舞起来,薄板厂的人说,闹子很优秀,确实是个意外。

大又拽住梅琳的衣领问,难道是真的?梅琳搂住骨灰盒放声大哭,哭完之后,对闹子说,告诉你爹,都是真的。

大猛地愣怔在堂屋里一动不动,有几只鸡找吃的走进屋来,大一脚踢飞了鸡,吓到了其他,都窜到了雪地里,满院都鸭鹅,惊恐地伸长脖子。大没有更多的

话了,扯过梅琳就打,大从来不打梅琳,现在什么也不管了,边打边喊,跑呀,跑呀,这下好了。

梅琳不再说话了,紧紧抱住骨灰盒。大的吵闹声惊动了四方邻居,人们纷纷前来打探,知道闹子走了,大家都难过,说真不该出去打工,接着说谁家女儿疯了,谁家儿子傻了,谁家谁家的谁谁谁伤残了,有人说,外面就是老虎嘴,走进去就没有回头的。有人说,外面多危险,就有不知道死活的。大不想听别人瞎捣鼓,说,都滚,滚得远远的。

大家知道大伤心,随即抬来了张瞎子,张瞎子真的老了,不能走路了,张瞎子被人放在地上,问了闹子的八字,张瞎子说,当初不该取名叫闹子,都是俺的错,问名的时候,俺怎么能叫闹子,这回闹毁了。

大还要打梅琳,梅琳放下骨灰盒说,闹子,你爹心里有气,俺让你爹出出气,俺不用你爹打,俺自己打。说完轮番自己的嘴巴,鲜血迸流,脖子里,青色的外罩上,张瞎子喊,别作了,人死不能,吵闹也换不回孩子了。

大这才放声大哭。

梅琳想安慰一下大,大一把将梅琳推搡在地上,大拉过张瞎子问,你说俺还有啥割心掉肉事?张瞎子不知怎么回答,闭上眼睛一直祷告,最后张瞎子睁开眼睛说,别 着了,办丧事吧。

办完丧事,梅琳出了问题了,一直不会说话了,就是嘴唇抖动,也发不出声,大家以为悲伤过度,想,挨过一段日子就好了,没想到过完春节,还不会说话。大问,咋了?梅琳看到大头发白了,人瘦了一壳,抓住大的胳膊想说安慰的话,可是还发不出声,梅琳也急,大更急,儿子走了,老婆也哑巴了,好端端的咋能弄成这样呢?问张瞎子,张瞎子掐八字,最后也不知道所以然,配了几服中药,说吃不好就到县医院,耽误不得的,最后吃下几服中药,梅琳嗓子能发声了,话不成句,好像半语似的。

大家都说梅琳的苦都窝在心里去了,谁的孩子谁不疼,再说,大只顾自己恼,下手那么狠,搁谁受得了?大气呀,你想呀,好生生的,非要带着儿子外出打工,不去的话哪有这场劫难?大把气窝在心里,不太待见梅琳了。

俺走了,谁给你做伴

柳树返青时,梅琳拿出一张卡,递给了大说,这是儿子的命,你存着。

大不接闹子的命,伸手又打梅琳。大管不住自己的手了,打过却又后悔。张瞎子说,后悔也是病。可不嘛,大整天都说各种后悔的事情,后悔当初结扎,后悔不该贪酒,后悔不该让闹子下学……颠三倒四,后悔永不离口,后悔中,常常敲打,可怜哑巴都被他打得病恹恹的,不能解气的时候,伸手就打梅琳。梅琳不再争辩,即便这会儿瘀肿了眼睛,梅琳又说,这里面装的是钱,也是儿子的命。

大抡起拳头又打,一个大活人换成一张薄片片?大不说话,到娘的哭,哭完回家就喝酒,醉了就开骂,说,别说二十万,就是钱山,也不稀罕。

梅琳知道大伤心,可是有什么办法呢?最后梅琳想明白了,她得离开这个家,否则大的伤痛时时都要刺痛他。想清楚后,梅琳在大醉酒之后,再次包起衣服,走上离家的路。

大醒来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梅琳,问张问李,才知道梅琳又跑了。大气呀,儿子走了就走了,她还跑干吗?难道变心了?他咬牙切齿,诅梅琳,嚷嚷说,逮住她,这会儿就打断她的腿,看她还跑不跑?

大家并没有替大说话,尤其张瞎子,沉思说,追呀,了,不追就晚了。大这才慌,到处找,最后追到老婆说的工地,工友们说,她走后就没说回来,估计儿子走了,了。大蹲在工地等,他不相信老婆能到别处去。大家见大不信,七嘴八舌说,原本说回家陪你的,只怕受不了心中的苦?

寻亲托友,大家都说没有见到梅琳,大急眼了。有好心人出主意,让大在电视台、报纸上登寻人启事,大无辙,一一照做,上海找完,找无锡,苏州、常州、一路找来,找到合肥的时候,大心劲,他知道

梅琳不会回头了,这才真切后悔起来,说,当初不该那么她。当他衣衫褴褛地走到张瞎子面前时,张瞎子只好无力摇头,什么也不说。大嘀咕,她不回头,哪儿追去?张瞎子又说一个字,等。

大听张瞎子的话回家等,一天、一月、一年、五年、十年,大走路也不太利索了,也没有等回梅琳。提起大的伤心事,大家会说,当初不该那么对待梅琳,当娘的心里也苦,只有才不分青红皂白打老婆呢。最后连小舅子都性子说,甭找了,娘家人都不 ,哪儿找去?大彻底相信老婆真的弃他而去了,这才感到少有的伤悲,是呀,城市那么多,那么大,她不回头,哪儿找去?大等到第十五个年头后,心彻底死了,常常抱怨,这年头,啥都会变,算了,算了。

从此大不会笑了,整天呆坐在庄稼地里,闷了便跟庄稼说话跟空气说话跟小鸟说话,不说话的时候就躺在娘的,一睡半天。老队长的老婆比大大了小二十,不过走路还算利索,她看不过,对大说,你笑呀,年轻那会儿你不是喜欢笑么?这会难道真傻了?

大不笑,狠狠瞪队婆几眼,他恨队婆,不是她,娘不会走。队婆知道大心里有气,也不太在意了,便说,就说俺家吧,这把年纪了也不回来,给九斤带孩子呢。大不想打探老队长家事,他想,九斤那么不着调的人都有孩子了?不知道老队婆说这啥意思?

平常日子大就这么过来了,到了春节麻烦来了,外出打工的大包小包归来团圆,就显出大的清冷和委屈了。大受不了大家热闹,更不想看到大家怜悯的目光,每年春节,便借着寻人的名义上路了,遇见问询的,便说,找找看,大过年的。实际大没有出去找人,一个人躲到县城的某个宾馆,白天看风景,晚上窝在宾馆看电视,元宵节之后,才背着包袱回到村里,别人问起找到线索没有,大多半不解释。最后人们发现大撒谎,也不说破,日子不容易,不想再往大伤口撒盐。

晃来晃去,大老了,村支书见大种地都困难了,就说,乡里建了养老院,免费的,到养老院去吧。村支书见大摇头,继续劝,养老院老人多,热闹,比在家里好。大还是摇头。后来乡里来人劝,说养老院每年都有无数好心人捐款,什么都是免费的。大还是那个理,有胳膊有腿,儿子即便死了也是有过儿的人,干吗要去那种地方呢?最后乡里动员养老院一帮老人来劝。都是一些上了岁数的人,各有各的不如意,大家说,人总要老的,这么帮俺们,还挑剔个啥呢?想种地留着,回来种就是,不想种了,流转给别人,大家住在一起多热闹。听起来是有些道理,只是大还是摇头,最后黑牡丹说话了。黑牡丹情况特殊,嫁了三个男人,依然不生,看了无数医生,就是治不好症,会叫的母鸡不下蛋,谁能容忍?嫁来嫁去,没有生出一男半女,又不想给别人当,最后断了再嫁的念头,一直单着。黑牡丹单身后,惹得一些孤独苦闷的老人常常前去叙话,一辈子风霜,一句两句说不完,黑大大白奶奶,最后大家把唠叨变成了一种依赖,再后来风霜化成了,说着说着就笑成一团。后来黑牡丹经村里协调,进了乡养老院,之后,喜欢找她说话的孤寡老人随着黑牡丹一起进了养老院,他们齐口夸赞,感激说,什么都替俺们想到了。黑牡丹到了养老院更加开心,整天被人捧着、宠着,人好像都年轻了很多。

大家都劝说不了大,黑牡丹上阵了,黑牡丹说,人生下来总会遇到这样或者那样事情,不能老想着过去。黑牡丹慢条斯理说,嫂子丢了有丢了的道理,不回来有不回来的理由,看看俺们这些人哪个不是丢了伴少了儿女的,再说,现在有儿女又咋样呢?一年能见上几面?乡里办养老院,就是让大家一起乐呵,干吗不去呢?黑牡丹说的都是实情,大还犹豫,大家一窝蜂说,黑牡丹都这么说了,还犹豫个啥?走走走,俺们天天唱着过呢。

大看着黑牡丹,黑牡丹也看着大,大笑了后,大家一起动手帮助收拾东西,大管不了那些了,落下笑,便锁上门。

按说大到了乡养老院不会再凄惶,可不到两年,大闹腾起来了,不停。你说一个孤寡老人,啥都承包了,上个啥访

呢?可是大谁的话都不听,依然不停,受到冷遇,还骂人,逮谁骂谁。多好的人,咋变成这样了呢?院长常常被民政助理找去问缘由,院长摊开双手,一脸无辜,他说,自从大来了,这里就乱了,大看谁都不顺眼。民政助理头疼,为了大,他被训过几回了,非让院长说出子丑寅卯来,院长嘟嘟囔囔说,他不许黑牡丹跟别人说话呢。民政助理摇头,原来症结在这儿呀,之后说,他们你情我愿的,让他们结婚得了。院长说,哪有你说的那么,其他老人不同意呢。

民政助理热心,天天做老人们思想工作,做来做去,一群老人开始了,乡还让民政助理调整,民政助理草率,咋调解?人家结婚,耽误谁的事了?一生气,索性把大的婚姻注销,问过黑牡丹,又问大,两个人都同意,就带着他们到县里登记去了。

就在大结婚那年,张瞎子走了,张瞎子打死不到养老院,临走的时候他对大说,俺让你等,你等个啥呀?之后,连说,你?你?就落了气。队婆也看不惯大,拄着拐杖说,你看看,张瞎子都被你气死了。大也悲伤,对黑牡丹说,俺心里难受呢。

黑牡丹说,俺也难受,到了这里,那帮老人怎么办?

大不愿意了,跟俺结婚,还想着他们干吗?

养老院女的只有黑牡丹一个,为了稳定那些老人的情绪,乡里发动各村动员老年妇女进养老院,可是没有人去,老年妇女有顾忌,混在一帮老人中间怕坏了名声,不像黑牡丹不在意名声,现在黑牡丹被大带回了家,那帮老人难受,不停,最后没有办法,让民政助理把大和黑牡丹接回去。黑牡丹同意,大不同意,黑牡丹一生气,拍拍走了。大更加恼火,找老队婆诉苦。村里没有几个老人了,娘那茬人都走了,中间这茬打工的打工,返乡的也跟大说不到一起,只有老队婆时不时跟大说说话。老队婆说,半道上的,不贴心,你就不该跟她结婚。大说,你有老队长,每年也能聚上几回,偶尔打打,不像俺,到了夜里,一肚子委屈没人听呢。

老队婆说,这年月,谁心里没有委屈,点委屈算啥哦。就说俺吧,一直都不开心,尤其服走了,俺也放不下,年轻那会儿,哪有恁大的泼辣劲哦。老队婆擦擦眼睛,又说老队长的不是,说,那个老东西嘴里不说啥,硬赖俺跟老光棍,大家都看着的么,再说人家都走好几年了,老东西硬是揪住不放,八辈子不见也不闹心。

大说,现在日子好了,可心里却空了,好像少点什么。

老队婆说,那么多人,看看现在,唉,难受呀。

那是一个不错的春天,也是风景最为绚丽的春天,大跟老队婆说完话,决定跟黑牡丹分手了,他找到民政助理,说啥也要跟黑牡丹离婚,他说,当初不想进养老院,更没有想过结婚,既然黑牡丹心里装着大家,算了。

民政助理叹口气说,你们这些老人呀,就像孩子,一个比一个难说话,好吧,你把黑牡丹找来,俺问问她,你们都同意,俺带着你们上县,把手续办了。

走出县里民政大厅,大给黑牡丹买了车票,大说,对不起,老了还出这等丑。

黑牡丹说,不算丢人,一辈子了,俺不怕丢人现眼了,再说,俺真的离不开那些人,他们都是俺的亲人,俺不能只想着自己幸福。大点头,然后扶着黑牡丹上车,等车到了乡里,又扶着她下车,一直送到乡里养老院,最后才说,你进去吧,俺打死不到养老院了。

回到家,大怎么都感到有些闹心,伤感、委屈还有后悔一起涌上心头,越想越憋屈,他想出去走走,结果走到半道,看到一辆车突突跑来,又是谁呢?等车到了他家门口,停了下来,不一会儿又突突而去。走下两个人,其中一个咋看咋像梅琳,大想,难不成梅琳回来了?

仔细辨认,可不是么?大颤巍巍跑着,边跑边喊,梅琳回来了。留守的老人们都拥到大家,七嘴八舌问梅琳到哪儿去了?梅琳不解释,一直笑,笑到最后问大,你在家肯定把俺骂死了。大满脑子疑问,想,咋会不骂呢?又想,老了还回吗?孩子都

这么大了。梅琳看出大的疑问,并不回答。梅琳好像从来没有离开家一样,忙这忙那的,大家也不好意思开口问,嘀咕说,回来就好,回来就好,之后悄悄退出,把话留给大。小伙子一直文质彬彬地坐在梅琳的身边,始终不说话,哑巴似的,等屋里只剩下他们仨人后,梅琳说,天还早,俺们给娘和闹子上个坟吧。

这么多年,大再忙,上坟不敢马虎,可是清明早过了,上啥坟吗?

梅琳说,俺想他们了。

大从背后看梅琳比他还老态,走路也颤巍巍的,心里发涩,后悔当初不该那么踢打她,想说几句温暖的话,见梅琳带回的小伙子跟着,不好意思开口,一直闷头不说话。

不大一会儿,仨人买了纸钱,走到闹子的,油菜花开,小麦正绿,荒草发青,野蒿正盛,仿撑不下的都乱蹦了出来似的。大熟悉这里的一切,过去常来跟娘说话,跟闹子说话。眼下没有了当初的悲伤,情绪早平静了。

梅琳属于之一次给儿子上坟,自然抑制不住内心的悲伤,积攒了近二十年的委屈,随着纸钱的火扑扑腾腾起来了。风吹着麦苗还有油菜花,不停点头,纸钱烟火越烧越旺,最后灰烬到处乱飞,有的飘落到梅琳的白发上,有的挂在草尖尖上,弄得到处斑斑驳驳的,梅琳顾不得泥土和灰烬,扑在上,撕心裂肺喊,娘来看你了。陪着上坟的小伙子不停劝慰着梅琳,中间还说,娘,不哭,有俺呢。梅琳哭得稀里糊涂的,大心里更难受了,小伙子是梅琳的孩子肯定无误了,田野里的鸟儿、虫儿也扑棱棱飞出,连里面隐的蚯蚓也往外爬呢。梅琳终于止住了哭声,抹干了泪水,这才拉着小伙子走到大面前说,喊爹。

大慌了手脚,连说,别别别。

梅琳不管大答应不答应,目光坚毅地看着小伙子,最后说,怎么交代你的?他就是你亲爹。

小伙子跪下,怯生生喊,爹。

大拉起小伙子说,呃呃,别别别,俺听到了呢,俺认,俺认呢。

小伙子跪着流泪说,爹想到哪里去了?俺是娘的,会说话的时候,娘就教俺,俺有一个叫大的爹。大好像听糊涂了,半天才问,的?咋能这样呢?

梅琳说,俺拾破烂养大了他,虽说没有考上大学,却也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,今年他的岁数刚好跟闹子走的时候一样大,俺带丢了先前的儿子,又给你送回一个。

大这会儿真的傻了,看着梅琳坚毅的表情,惭愧、后悔、感激、委屈全部涌上心头,这会儿他的哭声更大,他拍打着梅琳说,你怎么能这样呢?你说,干吗呀。

梅琳不停替大拍打后背,小伙子也跟着拍打,大指指,指指身边的小伙子,突然扇打起自己的耳光,一耳光一口骂,你,呢。梅琳拉住大的手说,不要打了,俺不记恨你,俺等着他长大的这天。说着指指小伙子,说不下了。

大真的不知道说啥好了,那会儿空气好像凝固了似的。大沉默那会儿,四周也静谧了下来,纸钱没有燃尽,一直冒着青烟,只是那烟并不直,歪歪斜斜地向飘去,越过野蒿和青草,最后消弭在庄稼地的上空。

梅琳说,俺才不会离开你呢,俺走了,谁给你做伴呢?

大那会儿不停张嘴,可是他说不出,小二十情,一会儿半会儿咋能说得清呢?

简介

陈斌先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出版长篇纪实文学《铁血雄关》《遥听风铃》《中原沉浮》,长篇《响郢》、中篇集《吹不响的哨子》《知命何忧》、中短篇集《蝴蝶飞舞》等。有中篇被《选刊》《中篇选刊》《月报》《文学·中篇月报》《中华文学选刊》等选载,曾获第四届、五届安徽省文学奖、第二届鲁彦周文学奖、《飞天》十年文学奖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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